韩鸣歌

大雪这天不一定下雪，可万一下了，而且下得大，便有可能欣赏到白茫茫的雪景。

大雪节气前，我的鼻子早就捕捉到十里外雪的气息，嗅出那带着浩渺的水意和枯草冬叶氤氲出的气息。

我奶奶说，雪的气味是火盆边烤火的小孩跑去屋外又跑回来时脸蛋子上的气味。下雪前，奶奶总会在小孙子的脸蛋上闻一闻，然后预言：“要下雪了，有一股好闻的雪气。”雪果然降临。先是小雪粒子，细听有声，细看地面一块白一块青。眼看雪片漫天而来，大地越发白得匀称。

有一年，大雪节气下了大雪，从早上直下到天黑。“大雪纷纷落，明年吃馍馍。”枕着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，麦子在厚厚的雪被下酣睡，人在屋里猫冬。

起床是冬日早上第一难事，但若有“下雪了”的召唤，孩子们立马便跑去推窗。随后，木门响动，寂静的冰雪世界里迅速有了人的喧闹。扫帚扫雪开路的声音，扁担碰撞水桶的声音，孩子们的呼叫，让村庄彻底醒来。雪仗要打，雪人要堆，大人加入孩子们的游戏中都显得名正言顺、理直气壮。

千里冰封，万里雪飘，一场大雪覆盖整个世界的冬天才算冬意十足。和这样的冬天相遇，西安城恍惚又有了长安城的模样。这就是雪的魔力。

大雪节气，适宜围炉闲话。家长里短，农事桑麻，皆合适。围着火炉烤红薯烤土豆烤柿子烤花生，吃是一重享受，闻香气是另一重享受。在炉火旁待得久了、困倦了，就走到院子外面去，看大雪纷飞。天地之间，雪落簌簌，道路消失，村庄隐约，远处的山脊只剩一条模糊的线条。倏忽，一个影子快速跑过白雪覆盖的田野，又迅速消隐，不知是狗是狐。看雪的人白了头发和眉毛，冷意从脚底爬上来，冷到不可忍时，赞叹一声“好大雪”，赶紧退回到火炉边去。

炉里添了新炭，一个粗陶罐冒着热气，正熬罐罐茶呢。茶是老茯茶，掰一块儿投进水里，咕嘟咕嘟煮够时候，滤掉茶叶，只留茶汁，再放进芝麻、杏仁、果子、盐和炒熟的小米面，以及那被叫作“留余”的、从上一年大雪节气存续到今年大雪节气的“大雪腌肉”继续熬煮。火焰温柔地舔着罐子，直到熬成一罐香喷喷的罐罐茶。这样的茶大人小孩都能捧一碗，当茶又当饭。“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如果那时候我们知道这句诗，恐怕能想到的也一定有罐罐茶，而不单是酒。

饴糖是大雪节气我们最期待的。我们吃的饴糖由姑父做好送来。为啥姑父做的饴糖最好吃？奶奶想了一夜才给我答案：因为姑父性子淡，淡是从容有耐心。

姑父做饴糖的糖汁是用红薯糖熬的。熬糖费时一天，之后炒芝麻、炒花生、炒玉米，再费时半天。再之后，又要把结块的糖融化，和炒熟的诸多食材按比例搭配裹成长条，待冷，再切块、切片。每一道工序都要技巧，花生、芝麻不能炒得过生，更不能过熟；玉米花不能开太多，开多了发虚，都不开又太瓷实费牙。

做饴糖需要熟练掌握的这些技巧虽不神秘，成品却百人百味。这便是手工的魅力。

姑夫做的饴糖放在瓷罐里，可以从大雪节气吃到腊月。腊月底，他会再做一罐来，嘱咐过年吃。我们谁也没有继承姑夫做饴糖的手艺，所以已经不吃饴糖很久了。罐罐茶偶尔还会煮，不过是用电炉替代了炭火炉。茶已经可随意替换了，玫瑰、菊花、陈皮、桂圆、红枣、枸杞、绿茶、白茶都可以，再配几块点心饼干。只有罐罐茶的名字还和小时候一样。

大雪好读书。阅读是和作者的交流与切磋。遇上心仪的书、心仪的作者，我便可通过文字与作者心意相通，就如同无边的雪野开出一条雪径，到远方去。在大雪飘飞的日子，哪怕是读一本关于养蜂的书，看蜜蜂如何造房、如何采蜜，看蜂后如何产卵，看一个蜂群如何在一个花季酿出二十斤以上花蜜的奇迹……我都觉得别有意味，仿佛蜂飞的春天近得可触。

大雪节气分三候：一候鹖鴠不鸣，二候虎始交，三候荔挺出。寒号鸟和老虎少见，马兰花抽芽却容易观察到。在这个季节，早春的花已攒足力气，不仅马兰花发芽，玉兰、杨树都挺出了悦人眼眸的芽苞，那是大自然孕育的能量。

季节轮转，寒来暑往，负阴抱阳。被赞叹为四时之果的枇杷，在大雪节气已是满树花朵。在雪后不着一尘的空气里，枇杷树满溢着甜津津的香气，被白雪覆盖、被雪光映照，亭亭如盖，亭亭玉立。

雪停，天晴了。

编辑：马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