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云枝

当春姑娘的足音叩响大地时，秦岭的崇山峻岭渐次翻卷出花儿的波浪，姚黄魏紫、浮粉流丹，像是出自一双神奇的巧手。渐渐地，绿，成为主打色，浅绿、深绿、葱绿、翠绿、墨绿，林海的浪涛随群岭起伏。步入林海，身心和灵魂，皆成为绿的俘虏，连呼吸也染了绿意和草香。

秦岭植物区系丰富，以草木涵养水源，以与太阳合作制造出来的氧气，供给、疗愈、滋养奔走在大山里的万千生命。

在秦岭里，我偶遇过一株珙桐，鸽子花轻灵地蹁跹在绿叶间，像是在进行一场群鸽集会。整个山林的绿，都成了鸽子的背景。一阵风过，鸽子开始振羽起舞。这一刻，我、珙桐以及小小的昆虫们，共同沐浴着一片旭阳，一起呼吸着秦岭里的绿色空气。

人们一度以为珙桐和恐龙一样，从地球上灭绝了。幸运的是，秦岭及我国西南的崇山峻岭，成为众多古老生物的天然栖息地。

时隔不久，我又幸运地遇到了“秦岭双娇”中的“红豆杉”。

这里是秦岭深处的天竺山。在山阳县十里铺镇王坪村，矗立着一棵有2500余年树龄的红豆杉。它高大而神秘，我需使劲仰头，方能看到这棵红豆杉的树冠。

它看上去就像一株生命树。十层楼房的高度，树干离地不高即行分叉，几十根侧枝辐射状伸出去，凌空展开绿臂，直刺苍穹。每一枝，都粗壮有力，游龙般组成如伞的树冠。叶子并不茂密，能看出无数根枝条的形状，阳光透过枝叶在大地上斑驳闪烁。老树皮上爬满了青苔，仿佛时光之手在这里逗留过。

这棵古树被命名为“山阳2号秦岭红豆杉”。在树牌出现之前，当地人并不知道它已经2500余岁了，也没有人丈量过它的3.9米的树围，乡亲们一直叫它“神树”。离王坪村不远的地方，还有一株更古老更高大的红豆杉，被林业专家冠名为“陕西红豆杉王”，树高18米，树围4.71米，是棵有3000年树龄的古树。

几千年里，秦岭珍宝红豆杉，与它们的天然播种者鸟儿琴瑟和鸣。每一天，红豆杉在鸟鸣中睡去，又在鸟鸣中醒来。海拔1200米左右的红豆杉适生区，天空里布满了鸟儿的歌声。

红豆杉种子的一袭红衣多汁而甜，轻轻咬破红色的假种皮，一种甜而滑腻的口感便弥漫开来。这甜甜的假种皮，很对鸟儿的胃口，是红豆杉交给鸟儿的甜点，也是树与鸟之间友好邦交的美妙信物。鸟儿吞进红色润泽的红豆后抹着嘴巴飞走了，在鸟儿新陈代谢时，红豆杉的种子，穿越鸟儿的肠胃，被播种到红豆杉无法抵达的远方。鸟儿播种的同时，还顺带施了肥。

开春，鸟儿们的杰作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伸枝展叶。

去年五月，当华山新麦草映入眼帘时，我一下子站直了身体，仿佛被一个磁场吸住，整个心神就附着在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草茎上了。我知道，这是一种在我国农学抑或是在农业领域里都有着特殊地位，在遗传学和育种学里将会开启一种革命性改良的野生小草。它们看起来任性而疯狂，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生命力。平凡朴素的身影，在石间、路旁和峭壁的岩石空隙里，坦然自若。

华山新麦草的分布地，仅在西岳华山口的三个峪：华山峪、黄甫峪和仙峪。也就是说，华山新麦草全世界只有秦岭的华山才有。在这点上，它和著名的华阴老腔一样，都有很强的地域特征。

珙桐、红豆杉、华山新麦草加上南方红豆杉和独叶草，这5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，是秦岭送给人类的礼物。

对陕西乃至中国而言，秦岭及其承载的植物多样性，是不可多得、不可复制、不可再生的。

浩瀚的秦岭绿海，亦涵养水源，制造出海量的氧气，维系着大气中的碳氧平衡。一棵树，就是一条河流，自下而上，竖着流淌。

从秦岭七十二峪流出的八条河流，终年水花飞溅、流泉淙淙。水源处，一定有人居住。路随水域走，水往低处流，仅在陕西，就有陕南汉中、安康、商洛三市和关中一些县区的人们在秦岭腹地安居乐业。得天地之厚、气候之利，秦岭捧出特产的茶叶、核桃、山茱萸、柑橘、榛子、橡子、拐枣、木耳、道地药材，等等，让秦岭里的山民生活幸福安稳。秦岭无闲草。“终南山，遍地宝，有病不用愁，上山扯把草。”草木，从古至今，都是当地百姓的福祉。

秦岭之水滋养了关中平原，孕育了中华文明周秦汉唐的繁盛。沿秦岭的任何一个褶皱行走，都有可能踩在历史名人的脚印上。秦岭珍存着李白的满腔抱负，目睹过陆游的抗金保国，也刻印了岑参的壮志豪情……

许是感慨于秦岭的上德若谷，无为而无不为，老子写下了《道德经》。他在楼观台讲经时，在宗圣宫内栽下一株银杏。2500多年后，这棵树树心已空，树皮却连年长出新枝，显得沧桑、神秘、葱郁。贞观年间，唐太宗李世民在沣峪口的翠微宫养老，于古观音禅寺栽下一株银杏，每年秋末，金叶随风悠然而落，铺一地灿烂，美轮美奂了1400余年……秦岭十大古代名人手植树，每一株，都挂满了故事，落满名人雅士层层叠叠的目光。

在辋峪，你很容易就能听见空气里飘浮的诗句：“独坐幽篁里，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，明月来相照。”大诗人王维晚年隐居终南山后，与世无争，写下了很多和《竹里馆》《辛夷坞》一样唯美的诗句。山水田园诗人的桂冠，该是秦岭赠予王维的。我寻思，这个春天，一定去一趟辛夷坞，对着开花的辛夷树，大声吟咏：木末芙蓉花，山中发红萼。

太平峪，早春。诗人韦应物面对姹紫嫣红的紫荆树写下名诗：“杂英纷已积，含芳独暮春。还如故园树，忽忆故园人。”这里的紫荆林当年看着诗人远离家乡长安踽踽远行，此后，年年早春，漫山遍野的紫“手绢”，是在等候诗人归来吗？

清泉像透明的藤蔓，不时从脚下的石缝里爬出来，从头顶的悬崖上落下，弹奏出美妙的音乐，像埙曲，像笙乐，又像琴音。欢唱的泉水，与太阳与身边的草木合力，制造出万千生命存活的食物，使得秦岭的空气，成为涤心的音律。

当我们听懂了山林的草木之音，便有了对秦岭草木恩典的时刻铭记。山可平心，水可涤妄。

又是一年春来到。

窗外，鸟雀的叫声里，明显多了些兴奋和亮光。它们听到了枝条里叶芽和花芽的悸动。生命的力量，在涌动，在澎湃。

我也早早地收拾好行囊，随时准备着再一次抵达秦岭。

我知道，过不了多久，秦岭就会用黄灿灿的蜡梅、迎春、山茱萸、金钟、连翘、棣棠花，在崇山峻岭上先绣出明黄的底色，一冬的干枯瘦寂，瞬间被流淌着的黄花点亮，其他色彩亦纷纷苏醒。

然后，玉兰花、忍冬、流苏、白鹃梅、四照花和梨花，树树如玉的洁白，会让人想起刚刚融化了的冬雪。我猜想，这是秦岭用它们来表达对片片雪花的留恋。

新年伊始，一起奔赴秦岭，感受生命的妩媚与博大。期待姹紫嫣红从山脚漫向山顶，从一面山坡漫向另一面山坡！

编辑：马玉